契约(2/2)
云应舟觉得庄溯尘的语气有点奇怪,但不太了解人类情绪的他没有多想。“很简单的。”他看庄溯尘似乎准备答应的样子,赶紧说,“只要我们都开放识海,分出一缕神念,接触后按照结契需要的轨迹运转……我知道要怎么做,你跟着我就行了。”
一直到这里都是真话。但接下来的……
云应舟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,“因为到时候是你带我出去,所以是我向你融合。到时候我会把神念结成的契约印记推进你的识海里,这样就算完成了。”
庄溯尘“嗯”了一声,突然问:“这样做会有什么危险吗?”
云应舟莫名被问得像是吓了一跳,“没……没有吧?”他定了定神,小声说,“最多最后会有点痛?这个我也没试过啊。反正你只要别让神念乱走,或者故意刺我就行了。这个结契过程这么简单,不会有危险的。”
——危险,当然是会有的。
危险在于这个契约需要签订的双方开放识海。如果此时任一方心怀恶意,以神念发动攻击,轻易就能给对方的识海造成重创。
而对于云应舟,这种危险还要翻倍——妖兽的神念在化形前本就比同等修为的人类弱,何况他喝过庄溯尘的血,识海中本来就有庄溯尘的一缕神念存在。
此前,云应舟想过甩开庄溯尘,让他落入魔修的包围,自己从这个传送阵逃走;后来他没选这种做法,告诉自己是因为如果庄溯尘这样还能侥幸不死,反而又得到什么机缘突破了,会变得再难抗衡;
他想过假意让庄溯尘离开,在阵法启动时发动攻击——没错,他那样问庄溯尘,其实是他自己这么想了。还想过假装签订契约,借机摧毁庄溯尘的识海,却又怕庄溯尘察觉后进行反击。
不过现在,云应舟是真心准备和庄溯尘签这个契约了。虽然具体形式和他说的还有一点点不同,但他终于决定放下所有的杀意了。
一个活着而可能害他实现不了愿望的庄溯尘,也比一个死掉后无声无息的庄溯尘更好。
做出决定后云应舟感到浑身轻松了不少,仿佛放下了什么重担。他几乎觉得有些开心。但他终究是曾经怀有过恶意,又出于对“主角”的提防而说了一点谎话;云应舟有一点小小的心虚,于是在说“没有危险”的同时不自觉地转开了目光。
所以他没有看见,庄溯尘唇边那个从他拒绝先行离开时开始变得有些勉强的笑容,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地消失了。
人类少年黑色的眼睛里,那一点期望能避免背叛的亮光黯淡了下去。庄溯尘闭上眼睛,咬紧牙齿,只在这一瞬间,放纵了内心的脆弱——然后在云应舟的目光转回之前,已经再度恢复了平静。
于是云应舟听到庄溯尘平静地说:“那就来吧。”
他心里升起了一点很细微的、很小的不安。
但他想不出是什么缘故。庄溯尘表现得非常配合:和他一起踏进传送阵里,盘腿坐在距离血幕最远的阵法中心,因为云应舟总觉得那道无形隔膜对神念有所影响。他本想让庄溯尘把他抱起来的,但庄溯尘右手不能动,最后只好他自己用两条后腿站起来,让庄溯尘左手扶着他前爪保持平衡,面对面地靠近,让彼此额头相贴——庄溯尘也照着做了。
……虽然庄溯尘的手指在他脖颈和喉咙上面游移的感觉,让云应舟背后的毛都竖了起来,总觉得好像什么地方怪怪的。他和庄溯尘脸对着脸——这个可恶的体型差距——和庄溯尘那双黑黝黝毫无波动的眼睛对视了一会,终于忍无可忍地一爪子按到了庄溯尘脸上。
“你的表情为什么这么不情愿?”他不满地问。
庄溯尘脸颊上的肉被猫爪子往上推去,一只眼睛变成了眯眯眼,表情显得十分滑稽。“……抱歉。”他过了一会才说,但竟然还是没笑。
云应舟盯了他一会,理解为庄溯尘是在紧张,于是收起指甲,用软软的肉垫蹭了蹭他的脸作为安慰。
“没什么好怕的啦。”他乐观地说,“来——”
意识向识海深处沉去,识海缓缓打开,一缕银线般神念从识海中伸出,往前延伸,直到和另一缕神念接触到一起。肉体接触的间隔似乎在这瞬间消失了,向彼此敞开的识海紧贴在一起。云应舟感觉到庄溯尘的神念正蠢蠢欲动,像要往他识海中探去,心想难道刚说的步骤他已经忘了?又抬起爪子推了他一下,“别乱动!”
庄溯尘的神念安分了。云应舟的神念牵引着他,开始在识海交界处游走、勾勒出线条,逐渐完成契约的图案。
他得很专心才能不分神,因为庄溯尘的神念和识海给他的感觉,就像是一段高高的、冰冷的铁灰色城墙,坚定、生硬,极为稳固;他的神念在衬托之下,则成了环绕在城墙边轻柔的云絮,明明只是紧挨着,还保持有鲜明的界限,却又感觉到了像要被压向后方的沉重威势。
简单的契约,很快就完成了。只差最后推入识海的一步。
从那缕在结契过程中和对方相互纠缠起来的神念中,云应舟感觉到了一点庄溯尘的情绪。为什么好像非常沉重呢……他想着。“我要推过来了?”他提醒道。
庄溯尘没有说话,他的神念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抗或拒绝的征兆。于是云应舟放心地以神念抵住了那个契约,它此刻正如一轮银月般在城墙和云絮间闪闪发亮。
——抱歉啊,云应舟心里暗暗地想。这个契约确实可以是平等的,可以只是一道可有可无的联系;但它也能以阶级差别悬殊的形式存在。一切都由推入识海的方向和深度决定。
他不想杀庄溯尘,但他希望庄溯尘能处于他的掌控之下。他不能让庄溯尘完成他“主角”的使命,基于契约的命令是除了死亡以外他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方式。
他也不会推得太深……只要一点点距离就够了;在其他事情上他都不会对庄溯尘施加任何干扰,这个契约会就像不存在一样。所以,这应该还不算是在动坏心思吧?
云应舟不知怎么的也有点紧张了。他触碰着那个契约,将它轻轻往前推去——
庄溯尘手上的力气突然增大了,猛地捏痛了他。云应舟的神念像被迎面撞了一下,那股力道凶狠地推着他直往后退去。他的神念在识海内发出了无声的尖叫,那面仿佛亘古不动的冷灰城墙正在倾覆下来——将柔软的云絮全都推开、撞散,将它们与那片月光一起永远镇压在下方——
云应舟挣扎着,想从庄溯尘手中挣脱,但庄溯尘单手就将他按到了地上,牢牢压制住了。
云应舟睁大了眼睛,他还茫然无法明白过来,不知道庄溯尘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凶——难道之前的友善,都是装出来的吗?其实庄溯尘一直记着曾经差点被他杀死的事情,笑脸相向只是为了等到这稳操胜券的一刻做出反击?
云应舟觉得自己真是活该。自己犯傻选了这样的方式也是,没有早点想明白也是……但不知为何,他还是感觉又难过又不甘。
不知何时,云应舟放弃了无用的挣扎,他等待着识海撕裂的疼痛降临,等着庄溯尘完成他的复仇;但庄溯尘只是看着他,像是也在等着什么事情的发生,却又什么都没有做。
契约飞旋的银光印在了云应舟的识海深处,传送阵的线条在契约完成的同时亮了起来。空间扭曲又舒展,最后一颗完好的灵石“啪”的碎裂开来,血幕包围的小石台上已经空无一人。